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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郑(11)-终章

从申晢的讲述中,晏朱大抵了解了当年墨家仓促离韩后发生之事的梗概。傅子占虽获赦免,却心中戚戚,兼与申晢嫌隙既成,两人之谊难重修往日之好。其后申晢独自去往大梁,更名改姓,再未回返郑地。自始至终,申晢未曾询问晏朱当年为何要不辞而别,许是时隔多年,不论何种缘由都没有任何意义了罢,又或许他以为晏朱的离开便是给出了明白的答案。

“维扬,你真想救新郑吗?”晏朱以为申晢是必然会帮助墨家的,而她更想从他口中听到肯定的回答。

“若是我不想,你又怎会在此?”却被他反问。

“那你还……想回新郑吗?”毫无来由的,晏朱忽又重拾困惑与不安,彷如少时行将应允申晢同往大梁的邀请,令她无限向往,却又滞步不前。她大抵晓得这一问的唐突与暧昧,却更不想在延长了十多年的时光中再存遗憾,借着疲倦袭来时的恍惚发问。

须臾沉默,申晢道:“晏朱,你是信不过我吗?”他话中婉曲不无落寞地感喟。他如今面对的新郑,多少与晏朱当年面对大梁的选择有几分相似,而他终究无法做出爽亮的宣告。

晏朱莞尔,心底升起落泪的冲动,却同时感到释然。这样的答复,与当年应允在先却逃跑在后的自己来说别无二致,她执意以为,他们拥有如此肖似的灵魂,以致只能在平行的轨迹上守望彼此。

 

在申晢的帮助下,晏朱得以穿过包围新郑的魏军侧翼,在魏军看来,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在围城日紧时进入新郑,与寻死无异。

下午的阳光温暖而刺目,向着新郑的方向,晏朱与申晢辞别。

“别让齐国得逞,你记得了?”她最后一次叮嘱。

“我自会尽力,却不敢许诺魏王肯听我言。”他答的恳切却平淡。

“一定要说服魏王。”她字句铿锵,“新郑不救,则大梁危。”

“还是要去新郑?”他最后一次挽留,直至确信她目中坚定后,为她裹紧衣袍,戴上风帽,庄严道别:“保重。”

她给予他深挚却又冷峻的拥抱,而后猝不及防地离去,跨越这一望无际的古战场。


“城下何人?”城墙之上传来士兵威严却又疲惫的呼喝。

“墨者,晏朱。”她褪下帽子,望向城门上恢弘的石匾,“郑城”二字在这紧闭的城门上死气沉沉。重回新郑,迎接她的是夕阳渐沉的余晖。

那士兵大抵不能理解晏朱身为墨者的宣示,略带厌烦地追问:“哪儿来的?”

“大梁。”没有半分犹疑,晏朱答地坦率。

寂静放大了风声的呼号,旷野中的孤城岿然屹立,是恢弘与没落交叠的写照。半晌,城门洞开,迎接她的是一群神情肃穆、全副武装的士卒。两方相视而立,这无尽地揣测被晏朱迈开地步伐打破,她固然心存顾虑,但既然回来了,便决心完成这一程使命。

“我想见……丞相申不害。”话才出口,她不禁要嘲笑自己的怯懦。这一路赶赴新郑而来的决定,终是强迫自己直面少年时代的忧惧,身临其境使得回忆中的恐惧被无限放大,十几年后在别人眼中看来甚至称得上形貌沧桑的自己,在内心深处依然像驻守新郑时的孩子,一想到那位威严而又大刀阔斧改革的法家大人,仍会惴惴不安,甚至心怀芥蒂。

不知是她方才的宣告起了作用,还是围城月余的新郑臣民太久没见过外人,所以肯对她格外优待,领头的士卒竟没有多余的质疑和刁难,当即为她引路,身后的城门也随即紧闭。

那位大人彼时就坐在南方的城堞之上,同一城疲于守卫的士卒一道,在没有魏军攻城的短暂时光里,沉默不发一语。晏朱放轻了步子,登上这座十数年前自己营造的城池。她还记得这浆土木骨初筑成时的样子,魏军疾攻留下的新伤丝毫不损这城池的坚固。

“报!大人……”

“我是晏朱,临淄墨者。”她打断士卒的通禀,向申不害自报家门。

那个背影回过身来,不疾不徐,重复着:“墨者?临淄?”

她终于得见这一位昔日师父口中不可多得的良相,在这围城的岁月里,他目光坚韧却难掩形容憔悴,锦带机服却同样风尘仆仆。

“来干甚么?是来帮我韩人作战吗?”申不害继续发问,稍顿,他毫无征兆地大笑,“看看吧!如今的新郑!我大韩的兵都在此处了。看看!凭你一个齐人还能做些甚么!”

“大人的守城之术不在墨者之下。”她突然可怜起眼前这位丞相,比起传闻中的威严,她更多察觉到的是他此刻的无助,“我……只是来告诉大人临淄的消息……”

他近乎暴怒,一跃而起:“齐王的援兵呢?这都几个月了?齐王应允我王的援兵呢!齐王这是要失信于韩!失信于天下人啊!”

晏朱眉峰紧蹙,目中尽显遗憾之色,近前一步禀陈道:“齐王不会失信于韩,更不会失信于天下。齐人用计,只待韩魏战至焦灼,折损兵力,而后再举兵来救……可保日后东方除齐之外再无强国……”

申不害听得真切,却不似晏朱先前料想的唏嘘惊叹。他倚靠城阙,干笑数声,自嘲一般喟然而叹:“我早应料得齐人如此……早应料得啊!”他转身望向城外的旷野,似是不愿让人看见他没落的神色,却无从掩饰颤抖的声音:“只是我大韩数万新军呵……经此一战,尽要遂了齐人的愿!”

“我已托……”晏朱及时顿住,将申晢的名字咽了回去,“大梁的墨者进言魏王,如若魏王知晓斯事,当会撤兵,其时新郑之围也便解了。”

申不害默不作声,沉浸在弥漫着整座城池的痛苦中。

“大人,事已至此……即便早知齐人之计,若魏国执意攻韩,结果恐怕仍会如此。”晏朱走到申不害身侧,晚霞光影里,她仿佛看到他颊上泪痕,“十数年前,墨门子弟来此筑城,墨门于韩有义,我于新郑有情,今日归来,便是要尽绵薄之力,将这城守至最后一刻……”

她看到申不害颔首,不愿再打扰这位此刻身心俱疲的韩军统帅。晏朱转身步下城堞,这才看到城上已聚了不少韩国士卒——他们披坚执锐,往来城上,有的是来接替城上的夜岗,更多的则是听闻齐使造访新郑,晏朱和申不害的对话无疑浇熄了他们等待援兵最后的希望。晏朱无权亦无力向这些鏖战月余的韩人解释,他们的目中神色复杂,令晏朱不寒而栗。她不禁裹紧了衣袍、加快了步伐,终于在城下的人群中,她瞥见熟悉的身影——那个在战事吃紧时,带着新郑百姓坚守内城的司空。晏朱与傅子占相视须臾,却未曾停下脚步,她终是戴起帽子,将面容掩在披风下,紧随引路的将士而去。

 

又过月余,十数里外的魏军未见拔营。

攻城之役接踵而至,晏朱与新郑城内的军民一道坚守,对大梁的情况担忧日甚。

且说申晢信守承诺,与大梁的墨侠一道向魏王进言,备述齐人之计。魏王将信将疑不能决断,令信使赶赴前线告知统帅庞涓将军。庞涓却以为危言耸听,且认定当下魏军足以对抗齐韩两军,更兼新郑已危如累卵,是故加紧强攻,欲速取新郑。

自重返新郑以来,晏朱几乎日日在城上过夜,魏军攻城紧时则连夜作战,稍有空隙便和衣而睡,如此往复,她时常记不起过了多少时日。申不害亦常在前线督战,每见此情形,晏朱便觉自己的辛苦不过秋毫。

魏人急于拿下新郑,强攻的势头每况愈胜。新郑城内的韩军几乎死伤殆尽,士兵人数不够,便着农户守城,男丁再不足时,便着女子和老者守城。所幸韩民素来怨恨魏人侵扰,民心可用,纵是老弱妇孺上城备战,亦谨遵号令,令晏朱动容,她自己也在没日没夜的防守中连续数日没有合眼。在旷日时久的僵持中,所有的防守要术都已不再是制胜的关键,晏朱无可选择地坚信离魏国撤兵的时日不远,只要再坚持一天,再坚持一天……

晏朱已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破晓,经历又一夜苦战,赢得片刻的宁静。俯瞰城下堆积的魏军尸身,城上的情形只有更差。守城的连弩之车尽毁、遮幕和绳索亦损坏严重,像这样的进攻再多一次,新郑怕是要守不住了。

呆坐城垣高处,晏朱望着从地平线升起的刺目白光。城外战场的魏军残余还未完全撤退,而韩人斩断魏军攻城的爬梯后,更无力追击这些残兵败将。这一刻的疲惫足以让晏朱昏厥,却因着守城的信念强挺着身躯,又过了一天,给大梁申晢和墨者周旋的时间又多了一日。同样疲惫的新郑军民在这一刻安静的出奇,晨风呼啸,步履嘈杂,天地间回荡着活人的喘息。晏朱不禁抚摸冰冷的城墙,若有哪一座城让她如此熟悉,怕是唯有新郑,从繁华到战乱,她看过新郑的每一种样貌,从城池到城民,她执着这一方土地远胜故乡。恍惚中她忆起没有战乱的光景——城外焦土昔有枫杨成排,城门白骨也曾熙熙攘攘。

“魏国撤兵了!”一声呐喊。

然而并未激起任何波澜,众人皆知下一次攻势随时会降临。

“魏国撤兵了!”这样的呐喊却连缀不辍,直至此起彼伏,声传四野。

从城内到城郭,从城下到城上,死寂的人群逐渐沸腾,有人高呼:“齐人包围了魏国都城大梁!魏军都回大梁去了!新郑得救了!”

城墙上的伤残守军一并雀跃,晏朱也在聆听,听得如饥似渴。

晏朱痴痴地注视突然沉浸在欢笑中的余民,看他们丢下戈矛,相拥而泣。拨开混乱的人群,傅子占从城下奔来,和奋战了多时的人们一样,他亦蓬头垢面,衣冠凌乱。晏朱呆坐在原地,任性地享受片刻惨胜的喜悦,在看到傅子占的刹那,少年时代的记忆在心底喷涌,都以最美好的面貌呈现。她看着傅子占向她走来,起初面带笑靥步履沉稳,而后惊慌失色阔步狂奔。待她用最后的气力想要听清傅子占的话时,已仰面跌向城外,背后是一箭刺骨的冰凉。

漫天流矢,是不甘退走的魏军对新郑最后的宣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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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全剧终-


全篇经过重新分段,并为10小节,这里就按11节分啦~

写这个故事的原初目的本来就是挖大坑前先开个小坑试水……然而3W字更了一年……我真是够了……

其实作为完整的故事,《新郑》有个开头的。而且开头也是我一年前动笔时就写好的,在最后放一下吧~开头的作用仅为完整性考虑,而作为大故事的DLC来看的话,这个开头不需要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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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头如下:


我倒向城堞外,最后一次望向萦怀多年的新郑。

破败的街坊,剥落的墙面,弥天的沙土……箭啸弦鸣中,我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。

我挣扎着从坠落的惊悸中醒来,看身边耸起的城墙,和城墙顶上熟悉而同样惊惧的面孔——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,因着始终伴我身侧的,还有这一座完璧之城、一身墨者衣冠和追逐而来的故人的呐喊,我甚至露出了微笑的样子,好向眼前的一切作别。

我继而看到远处如蝼蚁般密集而混乱的人群,笑他们丢盔弃甲,仓皇而去。我奋力望向南方的天际,想看到你的模样,但所剩的时间终究太少,这或许终成我心中唯一的憾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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